2023年，有三個我比較熟悉的人離開了這個世界。

1、耿姨

耿姨是我那偏遠家鄉(xiāng)的一位老人，她唯一的兒子與我是發(fā)小，她們家跟我父母家還是鄰居。

耿姨的離世其實不算很意外，畢竟七八十歲的人了，因為罹患阿爾茲海默癥多年，老伴兒早年就已不在了，由子女們輪番照看，終于有一天沒有看住她，于是她自己跑了出去——這種“離家出走”的事情最近幾年已經(jīng)發(fā)生了多次，最后在我們場部附近的一個水塘里發(fā)現(xiàn)了她的遺體。當我知道耿姨的死訊時，已是她離開這個人世的兩個多月后。我有些埋怨地對她兒子說“為什么當時不告訴我？”，她兒子淡淡地悶聲說“有什么好說？又不是好事兒”。我一時竟無語了......。

我的無語里有一層含義，是對耿姨的緬懷和默念。因為我小學時就跟她兒子是一個班的好朋友，在那個年代，到發(fā)小家吃喝拉撒大致就像自己家一樣，趕上吃就吃、趕上喝就喝，家里來親戚了，晚上就“主動”跑到發(fā)小家去住，給親戚讓地方，并且還樂此不疲！還記得，耿姨家種菜種得好，所以在瓜果蔬菜正式上市之前，我就可以經(jīng)常跑到她家門前的菜園子里，嘗嘗西紅柿、啃幾根黃瓜什么的。直至在阿爾茲海默癥病發(fā)前期，閑不住的耿姨還經(jīng)常摘了自己栽種的蔬菜去街邊擺攤賣菜。

而她家里有什么事兒，我也跟她兒子一樣幫著干，由于那時的耿姨家還是那種老舊的泥墻茅草房，過個兩三年就需要修繕房頂，把已經(jīng)腐爛的茅草扒掉，換上新鮮而干燥的草，這些新鮮的草就由我們幾個小伙伴跟隨大人們?nèi)ヌ镆袄锶斯な崭?。盡管這種勞動我只去過一次，但這種力氣活兒讓我這“四體不勤”的學生哥累得七葷八素，而北大荒的田野里的蚊蟲讓細皮嫩肉的我?guī)е鴾喩淼娜獍蛽虾邸皾M載而歸”。

再后來，在我們四姐弟離開家鄉(xiāng)后，也是耿姨經(jīng)常與我父母聊天解悶，尤其是我父親剛離世的那段時間里，耿姨幾乎每天都去陪伴我母親，使我母親不至驟然間太過孤獨，我們幾個不在母親身邊的子女心里也有稍許自我安慰。

這些溫馨而家常的小事可能是我很多同齡人身上發(fā)生的事情，很容易讓我們不記得細節(jié)，甚至是根本就遺忘了！雖然那時的生活有些許清貧，但這些最平常的小事一直伴隨著我們快樂而健康地野蠻成長！而耿姨做出令我印象最深刻和難忘的事情則是關于“錢”的事兒。

那是我90年代初考上大學，準備奔向新前程之時，耿姨悄悄地塞給我50元錢，50元啊！在那個內(nèi)地一般人月工資只有幾十上百元的年代！在耿姨家并不富裕的狀況下！而這個事情如果我不說，我父母及耿姨的子女都不知道?；蛟S提到錢有點俗氣，但我知道這是耿姨用最樸素的“窮家富路”意識，在表達對一個她從小看到大、馬上就要遠行、如自己的子女一樣的孩子的深深祝福！

耿姨，您一路走好！相信在那個世界，您和我父母依然和睦相處、相互陪伴！

2、 師弟

上半年的一天早上，我照常瀏覽著微信朋友圈，突然一個類似訃告的信息讓我感慨不已，原來是我一個同姓的校友的妻子用他的微信宣告其人因病已逝，茲定于幾月幾號舉行追思會。之所以感慨，是因為我這個師弟才40出頭??！男人最好的人生階段??！

直到這時，才醒悟：怨不得去年有次見到他時，我還半開玩笑說“好久不見，瘦了好多”，他解釋到是因為私事已經(jīng)好久沒上班了。對于一個風華正茂，已經(jīng)是國內(nèi)前五大會計師事務所的合伙人之一的年輕人，誰會往他那時已是癌癥晚期的方面想？而對于這位認識很多年，但交往并不密集的小師弟，我對他的最深印象則是我們最初的相識時的場景：2015年的某一天，因為一次審計盡調(diào)工作，我在公司會議室認識了這位青年才俊，已經(jīng)負責完成了多家公司IPO項目的他，對專業(yè)十分嫻熟，話語不多，但準確精煉。我在他比較標準的普通話中捕捉到了他的“河南味兒”，隱約中感覺他是我的校友——畢竟我們學校的會計專業(yè)曾經(jīng)也是系統(tǒng)內(nèi)及河南省內(nèi)的“雙一流學科”、絕對的翹楚，后來在閑聊中果然就確認了我們的校友關系，但我們年級相差較大，所以也沒可能在學校見過。彼時，就覺得緣分就是如此隱秘而直白！

如今，斯人已故，只是可惜了他的青春和才華，也許在塵世間的時間長短不是他今生的任務，而是來過、看過、認識過，只為等來世更華彩，于曾經(jīng)的世界綻放更燦爛的煙火！

3、老徐

如果說耿姨是我從小的記憶，師弟是我人生的偶遇，而老徐就是我步入中年后的人生同行者，唯有的遺憾就是他走的太早！

老徐在加入我們現(xiàn)在的團隊之前，我就聽我老大說，我們以前共事的公司又有一位人員要“投誠”過來，還跟我是黑龍江老鄉(xiāng)，瘦瘦高高的，感覺人比較實在。

等我見到老徐本人時，才知道，之前我們雖然在一家公司，但他在總部工作，而我在外地的子公司，因此我們并不相識，但比我小一歲的年齡，而且家庭都在廣州、兒子相差不大的狀況，讓我們很快熟絡起來。

由于我們住在同一層公寓，因此，除了工作上的交集，業(yè)余生活里，我們大多也是往來密集，可能是東北人愛聚集嘮嗑的基因，下了班我總愛坐在老徐的房間，一邊開著電視，一邊漫無邊際的閑聊。有時吃完晚飯，我們還一起步行到附近的紅樹林公園轉(zhuǎn)一圈，停下來時，老徐最喜歡把腿放在湖邊的欄桿上壓腿抻筋。后來，老徐的母親也來到深圳陪伴兒子，由于東北老太太的“親和力”太過強大，住下不久，當過老師的徐媽就已經(jīng)跟公寓的各色管理人員、服務人員、部分住戶就像朋友一樣熟悉。對于我，因為徐媽給老徐一個人做飯也是做，摟草打兔子，捎帶上我也是順手的事兒，加之我比內(nèi)向的老徐會“哄”老太太開心，徐媽甚是喜歡我！即使后來他們搬離了公寓，徐媽還會時常跟我用微信聊聊他們的近況，讓我勸勸老徐注意身體。因此，那段時光里，我下了班也總能享受到“飯來張口”的幸福！而到了周末的時間，因老徐都是開車回廣州家里，所以我也可以蹭車，由于我們不在一個市區(qū)，老徐每次都繞路多走半個小時的路程送我到住宅小區(qū)的門口，到周一大早上時又在我家對面的路邊接我一起回公司上班。

我和老徐及徐媽能有如此的和諧關系，說到底，還是老徐的性情太好，一個溫和的理工男，不急不躁、不爭不搶、穩(wěn)重而淡然，似乎誰在他面前都不會惹到他生氣，也無法在他面前發(fā)脾氣。

其實，第一次見到老徐時，他有些削瘦的身材，小臉尖下巴，有點秀氣的臉龐架著一副眼鏡，讓人感覺不到他像東北人，只有開口說話時才聽出“大碴子味兒”，不過，他那有點沉悶的性格和高高的發(fā)際線、稀疏的發(fā)量倒是很有碼農(nóng)的人設。但在工作中，老徐又不像很多理工男那樣說著計算機似的二進制的語言，也不是那種跳躍式的思維，口頭表達和文字敘述都十分有條理、邏輯強烈而通俗易懂，讓我這樣的計算機白癡文科男一聽就明白。在專業(yè)上，老徐曾經(jīng)擔心自己隨著年齡的增長思維不能跟上新的計算機語言和技術，但憑著深厚的專業(yè)基礎，加之較高的管理水平，老徐帶領一幫小年輕完成了公司交給的每一項任務，奠定了我們整個集團的IT系統(tǒng)的基礎，并逐步完善成熟。那幾年在公司年底的考評中，老徐總能獲得絕大多數(shù)人的認可，評分總能拔得頭籌，晉最高的級別、拿最高的獎勵！

但就是這樣的“溫和老實人”，身上畢竟流動著東北人的血液，屬鼠的老徐發(fā)起猛來就透著一股東北虎的虎威。那次是，老徐晚上帶著老婆孩子外出回家的時候，在路邊招手打車，結(jié)果與另一伙人爭執(zhí)起來，吵著吵著就動起手來，結(jié)果，帶著眼鏡的老徐，不僅以一敵三，還把對方一個眼鏡男的眼睛打得鮮血長流，雖然后來老徐因此被派出所拘了兩晚，但豪氣肝膽、勇猛異常的表現(xiàn)，著實令我們聽聞后血脈噴張、敬佩不已！

就是這樣的人，卻再次印證了那句“好人不長命”的俗語。老徐雖然是東北人，但酒量一般，好像頂多也就是白酒三四兩的樣子，喝完后酒風如人品，躺下就睡，不鬧不語。但從兩年半前開始，有幾次我們在酒宴時，發(fā)現(xiàn)老徐只要喝上少許白酒，就臉色慘白、頭痛不已，有一次直接就“醉”倒在飯店的沙發(fā)上人事不省。后來經(jīng)過檢測，老徐患上了肺癌，病灶也已轉(zhuǎn)移到腦部，再后來，疫情又給了老徐沉重一擊......。

好在老徐在救治期間，得到了公司如兄長般的領導及同事們的照顧，又印證了“好人有好報”的俗語。

老徐走的那天，挑了個中國人的好日子：10月1日，人生年齡定格在51歲上。這一天，有人生、有人死，自然規(guī)律的淡然交替，才顯得舉國歡慶是多么的正常和靜好，從此，我們的有生之年，在這一天也總能記起老徐這個人，一個好人！

近些年，我的小作文里總是能看到關于“死”的內(nèi)容。因為步入中年，總感覺身邊忽然逝去的人越來越多，而從小至青年時的人生階段，那些死去的人好像離我都很遠，沒有生離死別的深切體會，但現(xiàn)在僅僅是一個互不相干的悲情事件，或者影視劇里的某段劇情，都會讓我感同身受，默默落淚且生怕被別人看到！

是我感情更豐富因而更多愁善感了嗎？亦或是因年齡的增長而同理心更強了？還是因著我離逝去的距離越來越近所以留戀塵世？誰知道呢？

但我知道，對于生與死的看法，肯定是有了一點人生高度，所以，寫起“死”來沒那么多顧忌。

對于“傷離別”的感慨，是在2013年7月我父親去世的時候，我對一段歌詞的領悟開始的（也許作詞者未必有這個意思）：

我曾經(jīng)以為生命   

還很漫長

也曾經(jīng)以為你     

還和從前一樣

可是我錯了       

一切全都變了

......

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

......

我們在小的時候，總覺的時光很長，常恨春節(jié)總是遲遲不來，日子仿佛越過越長，假如人生百年，就覺得我還有九十幾年的活頭兒。但成年之后，才發(fā)覺時間過得好快，及至中年，終于感受到了什么是“時光如梭，一去不返”，往往到了下半年就開始失落地感嘆“這一年又過去了”，又想到：原來春節(jié)是“又一年的結(jié)束，而不再是新一年的開始”，是“又老一歲而不是長大做主”！掐指一算，自己只剩幾十多年的活頭兒了。而且明顯地知道，就這剩余的年頭兒，我們未必都能過得下去，因為隨著身邊人，不管老的少的、男的女的，何種原因，好像總是不經(jīng)意間就“沒”了，越發(fā)證明了“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個先到”的真理性，尤其是對十分熟悉的人，當我們親眼看過了他們經(jīng)歷的臨死過程，事后又印之腦中、揮之不去，就像老徐在最后的半年里，我無法遺忘他在病床上的影像，語言不能述說，文字亦不能表達，唯需時間才能消除情誼的心酸，繼而是更感慨人生的無常！

我們常常說“人的命、天注定”，既然命運已經(jīng)注定了，我們何不一出生就躺平呢？現(xiàn)實是，沒有官二代、沒有富二代的加持，我們一旦躺平會連西北風都沒得喝！況且貪婪自私的天性、利他為人的人性，會給我們帶來不滿于現(xiàn)狀的能動力，于是，我們一定會“動”起來，為善也好、作惡也罷，總之，人的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都不可能讓人們躺平。而在這個“動起來”當中，每每發(fā)生不符合自然規(guī)律和生理規(guī)律的、出乎大多數(shù)人們意料的情況時，我們才覺得人生如此脆弱和短暫！為了究其原因，我們就不斷地琢磨防止這些風險的辦法，琢磨來琢磨去，最后才恍悟，原來意料之外的“無常”才是人類和大自然的常態(tài)，原來人生的不確定性才是社會發(fā)展進步、人類文明進階的常態(tài)??！

事實上，我們大多數(shù)人在一生中每到一個年齡段該做什么事、該完成哪樣“人生大事”，還是基本可尋的。只不過，在這個大致的規(guī)律里，我們最不能預料和把握的是命運的時機出現(xiàn)和轉(zhuǎn)圜，對于規(guī)律之外的無常，更給我們帶來了神秘的恐怖感！于是，我們越想越害怕，怕什么來什么！不如什么都不想，為自己、為子孫、為社會去經(jīng)歷和體會人生過程，多珍惜現(xiàn)有的，多展望未來的。有條件就享受“詩和遠方”，沒條件就奔波于生計“活著就好”！不管到了哪個人生階段，都保持點理想，這樣才能一直有堅持的目標；即便有時候沒有心存具體的理想，但堅持好好活著可能就看到了一點點希望！

倘若期間真地遇到了“無?！?，那也是“天地以人為芻狗”設置的“中簽”概率，這其實是一種十分的公平與平等，不分貧富不分階級，由此想開了，就能坦然接受，不必眷戀，只求速速了結(jié)！同時告訴身邊的親朋：不要悲傷、不要害怕，好好過你們的余生！

劉潤東

2023年12月31日于深圳